胡廷楣:梵高咖啡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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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阿尔勒,就是奔着梵高咖啡馆去的。梵高有《夜晚室内咖啡座》和《夜晚室外咖啡座》这样两张让人兴奋的画。我们想在此喝一杯咖啡。

有些扫兴。梵高咖啡馆没有营业,关着门。透过窗户看了一眼,见到了里面的大致摆设,早就和梵高的画上不同。便宽慰自己,梵高咖啡馆的咖啡并不一定比法国其他地方的咖啡好喝。

在普罗旺斯的土地上,兴奋地画画的梵高日渐变得令常人不能理解。梵高曾经有过割掉耳朵又包扎好的两张画,一般人像是在看一幕惊心动魄的悲剧。仔细读这两张画,却可以读出他的安静,有些忧郁,但是坦然。他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左边的耳朵,只是嘱咐人家,将割下的耳朵送给他喜爱的女人。有烟斗的那张,他在抽烟。梵高的气息,通过鲜红色背景中淡淡的烟来表述,呈现螺旋状。没有烟斗的那张,背景里有着女人孩子,有着仙鹤。梵高的精神确实已经异乎常人,这是病态,也是超越。

梵高留给世人很多警句,最震撼我的是那一句:“我有一种强烈的,想要拥抱一些东西的渴望。”如果这一句话是雨果说的,人们一定感觉到大文豪的胸怀。但这是当年一位不曾被人理解的无名画家说的,那一定是一句疯话。

梵高的脆弱,梵高的孤独,都是因为内心超过一般人的敏感。他渴望女人的爱,他爱她们,可是她们并不爱他。梵高跟随了好几个画家,却没有真正的朋友。在咖啡馆中,结识了那么多的居民,为他们画了那么多伟大的作品。然而,他们不懂绘画,只是称呼他为“红头发的疯子”。最后认为梵高已经不合适住在阿尔勒,将他送走。梵高曾和高更同居一室,高更受了资助来和梵高作伴。可是,他受不了梵高异乎寻常的热情,终于悄悄离开了。

世上最能理解梵高的,无非是他的弟弟和弟媳,弟弟经常放下自家画廊,来陪伴梵高。又在自己的家中挂满了梵高的画。他们对于梵高艺术的价值,有着深深的理解,可惜他们在梵高在世时,仅仅为他卖出一幅画。梵高的艺术需要来自同行哪怕一两句的称赞,可惜即使敷衍,于当年画界和新闻界,都很吝啬。

我们坐在石阶上,面对梵高画过的那座咖啡馆。这咖啡馆或许有过辉煌的日子,可能记得梵高这两幅有关咖啡馆名画的游客,会陆续过来瞻仰。咖啡馆还是黄色的,有着成熟麦地那种鲜艳的金黄色。在这样的颜色面前,可以重温梵高。他的向日葵和麦田,都是这样纯粹明亮的颜色。周边的数片土地,麦田已经收割,或者将收未收。这一切在他的画中又都有着螺旋,转动起来。好像风吹麦浪,麦穗和麦秆如舞者的裙摆一样旋转。梵高在画面上的温暖之心,天真而且固执。在他孤独地苦思冥想的时候,他依然感到超越了凡俗的美丽人生。

我们并不理解梵高。天才之路就像是独木桥,仅容一人走过。

梵高咖啡馆面对的就是拉马丁广场。我们意外见到了很多外来的人,摄影人。意外看到了很多古典的照相机,那种方方的黄色箱子,刚刚从小孔成像转变过来的镜头。照相机边上,很多曝光看起来不足或者过头的黑白照片,悬在绳子上,用夹子夹着,好像是百年前这个小镇的摄影术发明者最初的作品。

摄影术和照相机,一百七十多年前在这里诞生。五十五年前,这个五万人的小城,开始举办摄影节。我们到这里是7月2日,今年的摄影节于前一天开幕。阿尔勒人、毕加索的挚友、著名摄影师吕西安·克莱格,手中的照相机简直无所不能。阿尔勒的摄影节,吕西安是首创者。

摄影术发明之后迅速走向世界,便给予多少人更新艺术感觉和认知的契机。公园里张挂着大幅现代摄影作品。有八张照片放得如人那样高,成为本届摄影节最具号召力的广告。不少前卫作品,令人耳目一新。其中两张黑白人像,刻意在制造中等灰色调子,好像是使用了过期相纸。如此,便看出那照片上的人物,像有尘封很久的历史故事,在那时凝视着今天。

在上一个普罗旺斯的小镇,古堡对面的一家眼镜店里,看到几张有着鲜艳颜色的眼球照片,镶在镜框里。走近才知,这不是验光师千万次重复的瞳孔摄片。店员说,这是摄影家的艺术构思,是拍摄虹膜和瞳孔之后重新演绎的作品。虹膜的色彩非常美丽,可以想象被拍摄者来自不同的民族。没有周围眼肌,依旧有丰富的情感表述,眼球周围似乎有飞扬的水滴,有气流,有波浪,这些眼球依旧顾盼流离。在法国南部的不少古镇,见到眼镜商人的连锁店,见到了一组又一组灿烂的眼球照片,醒目地陈列在橱窗里。

我觉得这位艺术家一定也在阿尔勒。他一定在说,与其孤芳自赏,不如就将店铺当作画廊,等待更多的观众,或者收藏者。

我忽然听到自己一声沉重的叹息。摄影家群而论道,与那时梵高的孤独形成了反差。

旅伴一个个从身边走过。意识到我们可能成为队伍的累赘,便急急忙忙站起身来,走过了梵高咖啡馆。(胡廷楣)